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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声音不大，甚至有些飘忽，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，轻易就**场上残留的、浪潮般的喧闹声吞没大半。
心脏在肋骨后面撞得生疼，手心全是汗，黏糊糊的。几乎以为他根本没听见，或者听见了也懒得搭理。
江钊脸上那点随意的笑容顿了一下。很细微，像流畅的音乐卡了个顿。他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，眼神里掠过一丝短暂的、货真价实的迷茫，像蒙了一层薄霜的玻璃，短暂地模糊了他清亮的视线。
那瞬间的陌生感像一记闷棍，猝不及防敲在我刚鼓起点勇气的后脑勺上。
但也就一两秒。霜化了。他眼中像是骤然拨开了帘子，亮起恍然的光，嘴角咧开，笑意比刚才更盛，带着点“原来是你小子”的熟稔。
“哦——！”
他拖长了调子，右手“啪”地一声拍在自己额头上，清脆响亮。
“是你啊！桥上的小哭包！”
笑声爽朗，在空旷下来的操场边显得格外有穿透力，
“瞧我这记性！怎么样，现在好多了吗?”
他这恍然的眼神，加上那个带着明显戏谑的称呼——“桥上的小哭包”——像一股电流，猛地冲开了我紧绷到极限的心弦。那根弦“嗡”地一松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、带着点狼狈的踏实感。像悬在嗓子眼儿的一块石头，“咚”地砸回了胃里。操，还好……他没彻底忘了桥边那档子丢人事儿。
原来在他那儿，我这个模糊的影子，是被贴了这么个操蛋又生动的标签。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涌上来，有点臊得慌，又莫名地…松了口气。
这破称呼，像被人硬塞了颗怪味豆，嚼着不是滋味儿，但至少证明存在过，带着点糙了吧唧的“自己人”感。
操场边那茬儿之后，那点混着尴尬的“踏实感”，居然成了心里头一点暗戳戳的火星子。偶尔瞎琢磨，下次碰见，他会不会扬着下巴再来一句“哟，小哭包”？这念头冒出来自己都觉得操蛋，但又忍不住。
可惜，这比肥皂泡还脆的念想，转眼就被现实一脚踹进了学校修路段的烂泥坑里，摔得稀碎。
那天下午，太阳晒得人发懒。我正低头琢磨事儿，学校正翻修这条道，磨叽得要死。好好的地砖撬得七零八落，堆在旁边，露出底下坑坑洼洼的黄泥地。
几场雨一浇，再让人踩来踩去，简直成了沼泽地，深一脚浅一脚全是烂泥浆子，混着碎石头和干巴的水泥疙瘩，空气里一股子土腥味混着石灰粉的怪味儿。
我压根没瞅脚底下这片雷区，魂儿不知道飘哪儿去了。拐弯那地方，眼角余光好像扫到一滩浑浊的黄汤子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——
“噗叽！”
一声黏糊糊、带着吸溜声的闷响，毫无预兆地从左脚底下炸开！脚脖子猛地一陷，一股冰凉滑腻的玩意儿瞬间裹了上来，还他妈的往下拽！**！喉咙里只来得及挤出半声短促的“我去！”，整个人就往前栽歪过去。
全靠本能，在彻底趴泥里之前，硬是把脚给拔了出来，代价惨烈。
我趔趄着稳住那只还干净的脚，低头一看，心瞬间凉得透透的——昨天才上脚、崭新得能反光的纯白球鞋！鞋头、鞋帮子、连侧面那层透气的网眼儿，全他妈糊满了黏糊糊、厚厚一层屎黄色的烂泥浆子！
泥点子还崩到了浅灰色的运动裤小腿上，星星点点，恶心透了。那刺眼的白和脏了吧唧的黄泥，对比得扎心，像刚开封的新装备直接掉粪坑里了，狼狈得想死。
“操！”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，我咬着后槽牙骂出声。脸上跟火烧似的，臊得慌。手忙脚乱地单脚蹦到旁边垫着的、还算干净的石板路沿上，晃悠了两下才站稳。
手在身上胡乱掏——纸巾？没带！书包甩在身后老远！情急之下，只能弓着腰，用还算干净的手指头去蹭鞋面上的泥。
纯属火上浇油！那黏糊玩意儿根本蹭不掉，反而被我这么一划拉，糊得面积更大了，颜色更深，边缘跟狗啃似的，还他妈蹭了我一手泥。
越蹭越完蛋！越蹭越绝望！那摊恶心的黄泥巴，像赖皮狗一样死死扒在我鞋上，咧着嘴嘲笑我。正臊得恨不得当场土遁的时候——
一道高个儿的身影，不紧不慢地从我旁边晃了过去。
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猛地抬头，下意识想躲开任何可能看过来的、带着嘲笑或看猴戏似的眼神。视线慌里慌张地抬起来，却在扫到那张侧脸的瞬间，全身的血液“唰”地一下，全冻住了。
时间，在这一刻被按了暂停键。
是江钊。
他穿了件烟灰色的短袖，底下是条水洗牛仔裤，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文件夹，走得挺悠闲。阳光打在他侧脸上，下颌线干净利落，鼻梁挺直。
他微微歪着头，好像在琢磨文件夹里的东西，神情专注，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平静，一副刚办完事儿、脑子里没装闲人的模样。
**！
心跳在万分之一秒内从谷底直接飙到爆表！咚咚咚咚！擂鼓一样砸在胸口，震得耳朵里嗡嗡响，眼前都有点发黑。
刚才还冻住的血，“轰”地一下全涌到脸上，烫得耳根子都烧起来了。不是惊喜，是纯粹的、灭顶的操蛋和难堪！像打游戏被人扒了装备裸奔在主城广场！
完了！彻底完了！
怎么偏偏是这时候？！怎么偏偏是这副屎样让他撞见？！
鞋上这摊甩都甩不掉的恶心泥巴！我这金鸡独立、龇牙咧嘴蹭鞋的**姿势！还有裤腿上的泥点子！所有想维持的、哪怕就一点点在他眼里的形象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！
**想找个地缝钻进去，或者让时间倒流，倒流一分钟也行啊！
就在我这内心天崩地裂的当口，我俩的视线，在凝固的空气里，极其短暂地、毫无准备地对上了那么零点几秒。
他的眼神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深秋那种，清亮，但冰冷刺骨，一丝波纹都没有。
那目光，就在我身上——准确说，是钉在我那双糊满泥巴的破鞋和我这狼狈透顶的造型上——极其平淡地、像扫描路边垃圾桶一样，扫了一眼。
没停顿，没认出我的丁点迹象，甚至连对陌生人踩屎坑时最基本的那点“哟呵”的好奇心都欠奉。那眼神里，是纯粹的、彻底的、空无一物的漠然。
然后，他就跟啥也没瞅见一样，极其自然地挪开了眼。脸上表情纹丝不动，好像刚才扫描过的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障。
脚步，更是没半点犹豫或减速，保持着原来的节奏，稳稳当当地继续往前走，短袖下摆带起的小风，擦过我僵硬的胳膊肘。
他甚至没放慢半步！
我像被一道看不见的、但带着高压电的雷直接劈中了天灵盖！整个人瞬间石化，血液好像“咔吧”一声冻成了冰坨子。我就维持着那个愚蠢的、扭曲的、单脚蹦跶蹭鞋的姿势，像被人点了穴，定在了巨大的羞耻和震惊里。
刚才还在胸腔里疯狂蹦迪的心跳，瞬间死寂，像块破石头，“扑通”一声沉进了冰冷刺骨、深不见底的寒潭底。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褪得一干二净，刚才那股子燥热被抽得干干净净，只剩下透心凉的麻木。
他走了。
背影挺直，步子稳当，没回头，没迟疑，连一丝因为看见别人倒霉而产生的、哪怕最微小的情绪波动都吝啬给予。他很快消失在前面小路的拐角，干净利落，像阵风刮过，没留下一点痕迹。
周围的世界好像在我僵硬的感官里重新按了播放键。人来人往，脚步匆匆，说话声、脚步声、远处球场传来的鬼哭狼嚎……一切照旧，闹腾得很。头顶的太阳依旧晃眼，明晃晃地照着这片烂泥地和行人的脑袋顶。
可我只感觉一股寒气，一股比在桥上哭成狗那天更冷、更扎人、更钻心刺骨的寒气，从那只糊满烂泥的脚底板猛地窜上来，像无数根冰锥子，顺着脊椎骨“嗖嗖”往上爬，狠狠扎进后脑勺，直冲天灵盖！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，牙关都有点发紧。
刚才在操场边，被他认出来时心里那点微弱的、带着臊意的“踏实感”，那点“石头落地”的糙了吧唧的安心，此刻被这迎面砸来的、冰冷梆硬的现实，轻而易举地、碾得渣都不剩！
原来……
不是“小哭包”。
也不是值得他停下哪怕半秒、递张纸或者问句“没事吧”的“认识的人”。
就他妈是一个倒霉催的、一脚踩进屎坑、浑身脏了吧唧、蠢得冒烟、连让他浪费一秒钟瞥一眼都嫌多的、彻头彻尾的、屁都不是的陌生人。
心口那块儿像是被人狠狠掏了一把，空落落地疼。喉咙眼儿像堵了团砂纸，又干又涩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蹲了下去，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膝盖硌在冰冷粗糙的路沿石板上，传来点微不足道的真实感。
眼睛死死盯着鞋面上那摊刺目到极点的屎黄色泥浆。那玩意儿那么扎眼，那么顽固，无情地嘲笑着我所有那点可笑的念头和刚冒头就被掐灭的侥幸。
攥紧了拳头，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肉里，掐得死紧，留下深深的印子，却感觉不到丁点疼。掌心的刺痛，跟心底翻江倒海的那股子劲儿比起来，屁都不算。
臊得慌、难堪、失落、窝火……还有一股更沉、更冰凉的玩意儿，像墨汁滴进清水里，迅速晕开、扩散——那是被彻底遗忘、彻底当成空气的绝望。
这些冰冷粘稠的情绪，跟那不断扩散晕染的烂泥浆子一样，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，彻底地、严严实实地，把我给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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